跳人（下）

維和部隊射出的7.92mm子彈，沒有進入泰比的腦門。「保護教父！」泰比身旁高大的保鑣張開雙手，四周的親信包圍住泰比。沒有一個人怕死。

那是在泰比回到故鄉的第一天，在朱巴河流域為新開的石油工廠剪綵時，遭遇到維和部隊的暗殺行動。這是泰比三十年前離開茅利塔游擊隊後，聯合國三十年來的最大一次追捕行動！

「快上車！」泰比對著親信大喊，盡管他是被保護者，但他從不放棄身邊任何一位弟兄。

他落網前的三十年來，為第三世界帶來許多苦難，但也為非洲帶來希望與英雄的傳奇。和南美洲毒梟與中東回教激進份子相比，泰比的梟雄魅力足以換取到所有恐怖組織的尊崇。

他最常對弟兄們說的一句話：我不怕豹傷害我，我怕豹傷害你們。

泰比不用靠武器、毒品、鑽石、石油，而是靠獨特的領袖魅力換到大批跟隨自己的死士。就連義大利第五代教父都願意為他敬上三杯二十年的尊爵白蘭地。

當然，泰比和其他的黑幫首腦一樣，殺害了數以千計的『擋路者』。尤其是對獅子山游擊隊的戰役，他屠殺的同胞高達上千人，從那次之後…他覺得殺人變得很容易了。

聯合國打著正義的名義，殺起人來也是不手軟。

烏茲衝鋒槍的聲音震撼著泰比的耳膜，早已習慣戰火的他，看著前座的弟兄伸出窗外對敵人攻擊，跳出的彈殼在擋風玻璃上撞出鈴聲。好幾次子彈從他的耳旁呼嘯飛過，他不在乎會被哪一顆子彈打中，他只在乎哪一顆子彈會打中弟兄們。

車子時快時慢的前進，開車的弟兄彎彎曲曲的前進，讓敵人難以瞄準。在重心不停改變的車內，泰比狼狽的左倒右斜，他拿出西裝外套裡的克拉克手槍，開始反擊。

從童兵開始就生活在戰火裡的泰比，槍法像是拿著刀叉吃牛肉一樣熟練。

十二發子彈，命中了十二個維和部隊的反恐菁英。

泰比的這雙手，也槍決過許多的非洲同胞。

當直升機的火箭砲將擊中泰比的座車時，砲手的眼睛沒眨一下。『殺人不眨眼』這句話，不只是用來形容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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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們的屍首散落在焦味中。及早跳下車的泰比滾落到朱巴河的冰涼河流中，癱軟的泰比隨波逐流，任由大自然的雙手將他帶離長年的烽火連綿。

直到琵鷺的叫聲將他從河床上喚醒。他身上流失的血液染紅了故鄉的泥土。

這麼多年來，泰比第一次回到了大自然的世界中…

帶著一身的傷，與靈魂的傷，以及慢慢從體內流失的鮮血，泰比走在朱巴流域旁的叢林裡，他不再逃亡，而是漫步的在這個曾經熟悉，如今卻如此陌生的叢林中。

他可以聽見遠方的武裝直升機正在搜索，也可以聽到朱巴河那生生不息的流水聲。但是武裝直升機的聲音將泰比的心靈喚回了現實。

他拖著一身的傷，燒傷、擦傷、撞傷…都沒有擊倒這位非洲教父。他迅速且靈巧的在叢林中奔馳，但逐漸流失的鮮血，緩緩的減慢他的腳步。喘息聲掩蓋不了逐漸逼近的直升機！

他不怕食人魚。

他不怕巫醫。

他不怕箭毒蛙。

他不怕狒狒。

他不怕蟒蛇。

他不怕豹。

他不怕獅子。

他不怕流血。

他不怕直升機的逼殺。

他怕得是：他會跳不過眼前的斷崖。

「父親…我能跳得比你高嗎？」泰比的世界開始緩慢、靜止。

「可以的，小泰比…你可以的。」父親出現在校門口。泰比的眼睛開始模糊。

「你看過我解的數學題了嗎？」泰比的腳步開始緩慢。

「看了，泰比，你好聰明。」

「爸，我殺人了，我殺了好多好多的人。」泰比感覺到眼前的血幕逐漸擴大。

「你也救了好多人，比巫醫救的還多。」

「我很害怕…爸…我很害怕。我可能跳不過去。」泰比看著眼前慢慢靠近的斷崖。

「害怕，是一種誠實。泰比…你懂了嗎？」父親說。

「我還是不懂…教我，爸爸，教我。」泰比跑動的腳步開始變成行走，這種速度一定會落下斷崖。

「當年，我只揹著你，當然跳得過去。現在看看你自己，你揹著什麼？」父親指著泰比的身後。

泰比眼中的血幕，慢慢的被淚水洗去。

「我揹著罪惡…我揹著對你的回憶…我揹著數學課本和要和你分享的便當…爸！」

泰比跪倒在地！崩潰的精神讓他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想還是現實，失血過多的缺氧，讓他扭曲的的世界開始混濁。

「誠實，泰比。要誠實。」父親說。

「爸，我依賴你…我害怕失去你。」泰比終於誠實的說出了自己從童年一直存在的心魔。

泰比一直很依賴父親，他是個軟弱且膽小的男孩，他靠著父親在部落裡『跳人』的榮耀裡生活，父親是他尊嚴的一部份。在父親過世的瞬間，他的尊嚴死去。

「你終於誠實了…我的泰比。現在…你可以靠自己了，對吧？」父親說。

泰比站起身，他擦去眼前的鮮血與淚水，世界開始清晰。直升機的蕭蕭聲開始清楚。他拔起腿開始奔向斷崖，落山風開始明顯，他可以感覺到瀑布旁的水氣黏在他的肌膚上了。

父親消失了。

泰比跳躍了。

數學課本掉落的那一刻，泰比與世界失去共鳴…

這一刻，泰比與世界從新接軌，大自然再次與他合而為一。

這一躍，泰比的背上沒有背負任何東西，是最純粹的跳躍、他飛越了父親曾經躍過的弧形軌道，他跳得更高、更自由。

爸，我跳得比你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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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府擔任第三世界的政治顧問。這是一種政治庇護，同時也是政治犯終生監禁的軟性懲罰。兩鬢華白的泰比，後來成為非洲和平大使，也為聯合國提供許多關於非洲世界的重要情資。

他總會在中午時在華府外的廣場上曬太陽，他這特殊的習慣讓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我的祖國在太陽最耀眼的地方，但上帝卻看不見。我想…我多站在亮一點的地方，或許上帝能注意到我，然後想起我的國家。」

直到2004年泰比過世前，許多人都看到那位拿著拐杖的70歲黑人在華府廣場上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