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孵孵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巫師,那她為什麼連國語也不會說?
阿瑪各壓根兒不相信孵孵有什麼通天本領。
「笨孵孵。」阿瑪各抓抓黏膩的脖子,洗不上澡是一件令他煩躁的事。
「哈啾!」光著身子的小烏妮,又打了一個噴嚏。
調皮的阿瑪各突然然鬼靈乍現,「我們去淋雨」。
他抱起烏妮,兩個光溜溜的小身體就在風雨裡跳躍,阿瑪各學著野狗的噢嗚聲,兄妹倆手抓著手繞圈圈,踩著四步舞在打穀場上繞著。
「烏妮!烏妮哪!」孵孵叫。
烏妮停止了笑容,淋濕的西瓜頭緊貼著頭皮,圓鼓鼓的頭在雨下搖頭晃腦。
天雷驟閃!轟隆巨響!
閃光把孵孵從石板屋跑到打穀場的身影刻印在烏妮眼中。孵孵抱起烏妮後往石板屋裡避雨,只留下錯愕的阿瑪各。
「笨孵孵又怎樣了?幹嘛不讓烏妮洗澡…」他在雨中自語,一邊用手刷洗自己的脖子。
孵孵細心的擦乾烏妮的身體,穿上用琉璃珠繡飾一環百合的深藍色連衣,然後孵孵把舌尖貼在烏妮頭上,烏妮發出「呵呵」的笑聲,她覺得孵孵的舌頭很冰,而且還聞到孵孵嘴裡的地瓜味。
舌頭是感受溫度最敏感的器官。
「阿…」孵孵用手示意烏妮張開口,烏妮覺得自己像溪魚。
門外的阿瑪各不時的發出各種動物的怪叫聲,當他終於洗好回到石板屋時,看到孵孵在門口燒起木柴,柴火上燒著一碗薑汁煮地瓜葉。
是用來緩和感冒的食物。
阿瑪各扶著木碗,讓碗裡的薑汁慢慢滑進西瓜頭的小嘴裡。而孵孵則靜靜的坐在門口外,看著還沒熄滅的柴火。
在深山迷路時,獵人如果看不見星星,就會請狩獵隊裡的巫師幫忙。巫師會升煙觀察煙的方向,然後憑著巫師對山林地形的的認識,再輔以巫師對季節季風的知識,精準的算出山谷迴風,然後找到回家的道路。
如果有水,巫師更可以憑著一片葉子找出方向。
混亂顫抖的柴火,在風中掙扎。熄滅時,一縷白煙從火堆中往北方飄走,然後…在空中散去前,驟然的往南方飄散。
她靜靜的跪坐在地上,孵孵年邁的大腦,慢慢的被過往的知識與經驗加速催轉,上升氣旋與下降氣流、強力順時針風尾等名詞,在她的大腦裡都找不到,但是她依然精確的知道…
雨勢足以破壞山谷裡的颱風風尾走向,這將是一場毀滅性的大雨。
大事不妙!
孵孵憶起自己小時候遷村的景象,所有的村民浩浩蕩蕩的依著上一代巫師的預言,從加娜阿夫斯(舊來義)來到加娜阿希雅,就是為了避開『米拉魯幼』(山林浩劫)。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相信巫師了…
暗夜人熟睡,雨勢隨風嘯。
孵孵警覺的站在門口,悲傷的神情寫滿她早已刻滿風霜的臉孔,整個部落裡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卻沒人注意到『米拉魯幼』的降臨…
孵孵開始希望,自己可以沒有預言的能力,可以就這樣和族民一起在睡夢中走回祖靈的懷抱…
上一代巫師的教誨,一句一句的割畫孵孵的心,年邁到早已遺忘自己必須守護子民。在自己結了婚,與孵孵瓦阿賴訂下愛的宣示,完成傳統的鞦韆婚禮後,孵孵早把自己巫師的身分扔到深深的加娜阿希雅河流中。
如今,幾十年來遺忘的責任,卻撲風蓋雨的一次往自己的肩膀扛!
孵孵走到內室,叫醒了阿瑪各、烏妮。
暴雨在烏妮小小的軀體上肆虐,額頭的溫度節節升高…孵孵用背帶將烏妮背在胸前。在孵孵的牽引下,阿瑪各雖然走在冷冷的風雨下,依舊有辦法做到『睡眼惺忪』的表情。
「現在要去河邊喔?」阿瑪格問。
「依妮(不是)。」孵孵說。
「要去哪裡?帶烏妮看病嗎?」
「依妮,巴撒天宿孤,那恩。」
孵孵一次說太長的母語,阿瑪各就無法解讀了。所以他始終不知道孵孵剛剛說『我們去教堂』的那句話。
十字架與百步蛇的相遇,讓加娜阿希雅的子民全數的跪拜在十字架之下,百步蛇成了上帝前無辜的獻祭,祖靈也成了十字架底下的魔鬼、偶像。至此,孵孵對神父總是抱著一絲矛盾…
教會為部落帶來文明、智慧、以及年輕人對新世界的憧憬。
當然,部落也為此遺忘了許許多多珍貴的寶藏…包括了原民的古老知識。
所以孵孵對教會是又愛又恨。其實…是愛多於恨,因為孵孵也是天主教徒。
妳不能侍奉上帝,又同時侍奉瑪門(假神、偶像等…)。神父曾經這樣告誡孵孵。
「有什麼事嗎?孵孵。」神父會說排灣族語,他穿著家居服,在框滿彩繪玻璃的門後說。
「快,呼召所有人起來,這是警醒的時刻,我要帶領大家離開。」孵孵說。她始終聽不慣神父說族語的腔調。
「為什麼?」
「要米拉魯幼了,趁現在快帶領居民躲藏,不要讓祖靈看見。」
「『米拉魯幼』是什麼?」神父問。
「山崩、土石流或是地震的意思,或是…世界末日。」阿瑪各插嘴。
烏妮開始感覺到身體所帶來的不適,在風雨下,發燒的情形開始惡化。
孵孵帶著兩小孫前往下個目的地,村長家。
『不過…我想是不會有人相信妳的,沒有人會在颱風天跟著妳去淋雨,妳自己的身體也要保重,我當然也不會聽妳那來自魔鬼的預言…聽我的話,回家去吧。』當時神父這麼回答她。
孵孵只能前往村長家,請村長用廣播器讓族民們警醒。她摸了摸烏妮的頭,當她發現烏妮炙熱的體溫時,她開始心裡動搖…
再這樣下去,烏妮的腦子會燒壞的…
要先帶烏妮去古納拉烏的診所給西醫看?還是要叫醒所有族民,帶領大家逃離?
孵孵下定決心,她決定採用她想到的辦法。
「你帶妹妹…去古樓村找貴桑(醫生),我找村長,救我的希阿達阿蘭(村民)。」
孵孵破天荒的說國語!阿瑪各哈哈大笑!
因為孵孵的咬字很不標準,但是阿瑪各還是聽得懂。
然後阿瑪各的腦袋被孵孵重重的敲了一下。
這是孵孵最後一次看到阿瑪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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