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人（中）

嘲笑聲此起彼落。

泰比揉著自己的小腦袋，摸著剛剛被同學用石頭丟中的部位，疑惑的感覺大過於憤怒，他只是低著頭看著課桌上歷史課本，課本上曼德拉的肖像直直的盯著泰比。

「抓小鳥的小變態！」一個高大、肥胖的白人同學笑罵著。他臉上的雀斑佈滿鼻頭，當他笑時，雀斑會擴散的圓潤的兩頰上。

上星期巫醫的割包皮手術，讓泰比一直很不習慣自己褲檔裡的新觸覺，所以泰比總會下意識的抓抓自己的小鳥，好讓「它」保持在舒適的位置。

那動作正巧讓班上的小惡霸看見了，從此泰比成為最新的欺負對象，也是全班的笑柄。

更大的原因是：『新同學』和『新玩具』的意義有時候很接近。泰比現在就是全班最新的娛樂（欺負這個詞比較適切）對象。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泰比這個名字，未來會成為非洲最聞風喪膽的代名詞。

很炎熱的中午，泰比一直在注意一件事，不論同學怎樣的在操場上戲弄他，他仍會注意到…操場邊緣，每天的下課時間，總會有一些學生在那裏排隊，他們任由非洲的烈陽曝曬自己，在走廊排成長長的隊伍。

然後…輪到的人，會站到一個小椅子上（比較高的學生通常不會站上去），他們會拿起『綠色盒子』上的手把，對著手把說話。

某一天的午餐時間結束後，當時食堂上收訊不良的電視機正播放著『獅子山解放陣線』屠殺村落的新聞。那天在泰比被白人用『包皮』的話題笑罵後，他孤單的拿著饅頭在走廊上漫無目的的走著，他走到了『綠色盒子』旁，看到其他的學生在那裏排隊，他站在那裡，看著一位同學對『綠色盒子』做了一些動作：

從口袋拿出硬幣，把硬幣塞入『綠色盒子』上的小孔，拿起手把。

然後對著手把說：「媽咪～我的課本忘記帶了，等下幫我拿來～」

泰比很驚訝，那個東西可以發出家人的聲音！在好幾次的觀察下，泰比發現只要用過那東西的人，下一節下課就可以看到家人。

泰比知道了！

那玩意兒是用來召喚家人的權杖。

泰比笑了，他想到…離開部落時，他坐上計程車時，父親對著他揮手的樣子。父親的笑容充滿信心，他相信泰比讀了書之後，會跳得比自己還高。

泰比也堅信不疑。因為那是爸爸說的，爸爸說的每一句話…在泰比的世界裡，比鑽石堅硬、比草原上的雄獅吼聲更有力量。

下一節下課，也許可以見到父親了。泰比想。他走向了那個被人稱呼為『公用電話』的東西前。

---

上課鐘聲響起，一個臃腫油黑的南非女老師嚴肅的瞪著操場上還沒進教室的學生們。還在排隊打電話的泰比，還是不願意進教室，當前方的同學一一散去後，他驅使他短小的腿踏上小凳子，拿起了電話。

嚴肅的南非老師緩緩走近，要把慢吞吞的學生們趕回教室。

「喂～爸爸！」泰比對著電話筒大喊。「爸…我好想你，我昨天的數學小考考了九十分。我真的真的好想念你，你下一節課能來看我嗎？我把我的數學考卷給你看！我的同學們很喜歡欺負我，但是我不怕，因為我是『跳人』的兒子。部落都還好嗎？我在學校學了好多新東西，我想通通告訴你，你下一節下課一定要來喔！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你說。爸！你要來喔！」

「這位同學，上課了，快點進教室。」老師已經來到了泰比身旁。

泰比拿著電話。他眼睛裡幾乎滿溢出來的眼淚，被非洲的太陽掩飾的隱密。他緊抓著電話，還有許多的話想說。

「把電話掛上，快進教室。」老師說。

「爸！下節課要來喔！聽到了嗎！？」泰比大聲的對電話喊。他隨手放下電話，他心滿意足的朝向教室奔跑，他在烈陽下的笑容，充滿期待。

那位南非女老師把泰比沒掛好的電話拿起來，她聽了聽電話裡的聲音…

生硬的電話語音在電話裡傳出『你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的語音訊息，投幣額度的顯示是：零。

「真是個怪小孩。」

部落裡根本沒有電話，泰比身上也沒有硬幣。下一節下課爸爸也不會出現。

但是泰比每天下課都會到校門口等，不論太陽有多大，他也不怕炙熱無情的陽光將他曬傷。

他已經用公共電話和父親『聯絡』很多次了，他會把每一次的考試成績和自己被欺負的事告訴『電話中的父親』。然後在午飯時間拿著餐盤跑到校門口前等父親，他會把當天的雞腿、雞排留著，如果父親來了就可以給他吃。但是通常都是泰比最後自己吃掉了，因為父親沒有出現。

一直到他一年級即將結束的前一個星期的某個下課時間，他帶著課本到校門口繼續等他父親，他想告訴父親他今天解的一個數學難題，他很想和父親分享自己的成就。這一天…學校廣播了：一年Ａ班，泰比同學請至校長室。

「你的父親過世了。」校長說。泰比第一次吹到冷氣，校長室裡的冷氣讓他覺得…全世界都結凍了。

「獅子山游擊隊為了石油工程與鑽石開採，屠殺了朱巴河流域的附近村落…我真的很遺憾，泰比…我真的很遺憾。」校長拿下眼鏡，他肥胖黑亮的臉頰被冷氣房吹的有些乾裂。

泰比手上的數學課本掉落了…

課本落在地面的聲音，是泰比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共鳴。

「還有…你恐怕沒有親人能繼續支付你求學的費用了…我恐怕得讓你離開了，很對不起，泰比。」校長戴上了眼鏡，『同情』在非洲血腥的大地上不會長存。

在非洲，一般兒童與孤兒的差別在於：前者拿著數學課本，後者拿著ＡＫ４７。

泰比會被移轉到南非孤兒院，而貧窮的孤兒院通常和反政府集團勾結，做起了販賣兒童的副業。

兩個月後，泰比成為茅利塔尼亞反政府組織的游擊隊童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