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十六夜（下）

「太陽已經升起了。」一個穿著藍白色水手服的軍人在門口說。他帶著槍。

十六夜全身血液凝結，長期的忍術訓練，讓她冷靜的面對當下的狀況：她被敵軍發現了。

軍人走進了教堂，像熊將手伸進水裡抓魚一樣，小教堂的平安氣氛像魚一樣逃散。取而代之的是…十六夜逐漸加重的濃厚戒備。

「老琴師，你哪裡找來的女人，身材真是正點，黑美人？」軍人猥瑣的表情直盯著一襲黑衣的十六夜背後。

背面看是『正點』，當十六夜迅速的起身，直挺挺的面對他時，他用了另一個字眼來形容正面，「怪…怪物！妳是誰！？手舉高！」軍人看到了十六夜滿是燒疤的臉，倒吸了一口涼氣，手上的槍筆直的指著十六夜。

「正點的怪物？看來…有眼睛的人，不一定看得比我這瞎子清楚…妳要走了，對吧？」老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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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被十六夜的臉嚇傻的軍人奪門而出，在門外呼喚著『有陌生人侵入！快來逮捕他！』之類的話。

「嗯…這個琴譜我送妳，當做是妳陪我聊天的謝禮吧…我很久沒這麼和人聊這麼開心了。」老者將琴譜遞向她。十六夜接下了琴譜，小心的將它繫放入側腰上的黑色包袱，裡面還有繪本和畫筆，以及…各種暗器、煙霧彈。

不過十秒，六個衛兵拿著槍包圍住十六夜！洋人效率真好。

老琴師兩手輕放在琴鍵上，蕭邦即興曲的譜在他腦中開始移動，他的手指按下了第一個音符時，十六夜閉上了眼。

煙霧遁逃、毒鏢射殺…這些忍術，世人常見。十六夜將要展現的是上乘忍術，

眼前六把槍指著自己，十六夜閉上的雙眼運起瞳術，六個敵人的心跳聲、呼吸聲、手指的顫抖、毛細孔散發出的汗氣、光線與環境的諧和度，這些全都被十六夜的心眼觀察著。這全是十六夜逃脫的關鍵，一瞬間的關鍵。

「再見了，小淑女。」彈著琴的老者小聲的說。

「三分鐘…再過三分鐘…太陽才會完全升起。」十六夜說。

「謝謝妳，小淑女。我叫保羅，教會司琴。妳呢？」老者放輕了樂音。

「鬼哭十六夜。」十六夜回答。

「怪物！我叫妳把手舉高！」水手服軍人大聲的喝令。

「很特別的名字，很特別。看來妳不能留在這囉…他們不太歡迎妳。」

「是千雪…我真正的名字叫…千雪明日香。」久未發聲的十六夜，結結巴巴的說。

「千雪啊…好美的名字。」老者微笑。

「老傢伙！快用日語告訴她！叫她手舉高！跪下！」軍人的耐性已經到達邊緣。

「你怎麼知道…怎麼知道我是扶桑人…？」這是十六夜開口說話後，第一個問句。

「因為妳有櫻花的味道。和我過世的妻子一樣的味道，她也是扶桑人。」

「她說什麼！？老傢伙！她倒底說什麼！？」軍人的食指緊扣在板機上，越扣越緊

「其實那股血腥味，才不是牛排的味道，對吧？哈哈～」老者說。

「是血…天誅之血。我是忍者…雙手沾滿血腥的忍者…」

「沒關係的，小淑女。能不能…請你不要在這船上、也不要在這教堂裡留下鮮血，這些年輕的軍人，並不是壞人。妳已經得到妳要的東西，對吧？」老者說。

「呵呵～妳點頭也沒用，我是個盲人，看不到妳點頭。」

十六夜並沒有點頭。

「再見。」十六夜說。

「再見。」

他們並沒有再見過面，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忍術卓越的十六夜，官能敏銳的保羅，兩個人都沒察覺到…死神將在旭日東昇後，將十六夜帶往她本來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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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怪物…我不想再說第二次，不管妳聽不聽得懂我的話，妳再不跪下，我們一定會開槍，我數到三！妳…只有三秒！」軍人緊逼板機的指頭，格殺令已定。

只需要三秒鐘就能逃脫。十六夜盤算完成。

「一！」軍人喊！

十六夜身形降低！蹲伏在地！六支火器同時朝下對準！卻沒人發彈！

子彈朝地上打會造成流彈，傷到自己人。

第二秒！

十六夜身影拔起！朝天頂飛去！六支火器急轉而上，訓練精良的六位軍人，照準目標後，對著十六夜的身影發彈！砰聲巨響，強劃聖堂！在蕭邦即興曲的樂音中硬裂出一道死亡的告示！『她死定了。』六位軍人同時出現一樣的想法。

十六夜的身影如斷箏般墜落…

巨響後，十六夜的身形無聲無息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有眼睛的人，不一定看得比盲人清楚。」老者停止彈奏，他笑了。

六把火器朝十六夜的身形接近，他們緊緊的盯著地上那一動也不動的『怪物』，直到他們發現那是一個只有一般人身高一半的稻草人時，十六夜已經在海中朝江戶灣游去了。

在老者的敏銳耳朵裡，他聽到的真相是：

十六夜蹲低，迅速的從背後的蝴蝶結中抓出稻草娃娃，然後作勢跳起，卻是順手拋出稻草娃娃，然後以驚人的腳程從抬起頭射擊稻草人的軍人之間逃逸。

這是保羅最後一次聽到十六夜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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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在江戶灣畔被濃霧遮罩櫻花林當中，脫出黑船的十六夜，帶著黑船情報回南蔭流覆命，但對她而言，目前她身上最重要的東西…是琴譜。

有了這琴譜，我以後就有機會學會彈鋼琴。十六夜這樣想的時候，表情是笑。

直到她的忍者直覺，讓她感受到濃霧中透露出的濃厚暗流，她才收起笑意。

她停止了腳步！因為眼前有人。

「在下是伊賀忍者，服部半藏四代目，是德川幕府上忍。請妳交出黑船情報。」他以武士的端正坐姿，穿著深藍色忍裝，不動如山的坐在櫻花林道上。

不只一人！

十六夜瞬張瞳術，林中暗流密布，依據不同的跳躍聲、步法、以及細密的裝備聲，十六夜發現在已經身陷在忍者的眼線裡，而且…不只幕府忍者！

當十六夜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人時，身後的人已經接近了自己只有三步的距離。

十六夜從沒有讓懷有敵意的敵人在背後接近自己，除非對方是絕世高手。

背後的人也開口了：「在下是江戶御庭番眾首領，柳生一刀齋。請您交出黑船情報，麻煩你了。」深褐色忍裝下，細瘦的身形把他手上的武士刀襯托的更大。

這還不打緊，當頭頂上有聲音冒出時，十六夜才發現上面也有人存在！

「甲賀，大伴千佐，上忍。請妳留下黑船情報。」

遠方沉重的馬蹄聲，忽遠忽近的櫻花林中迴盪，但是馬蹄聲其實並不遠，因為那匹黑色戰馬只在轉眼間就出現在十六夜眼前！

「亂波派，風魔小太郎三代目。我要妳身上的黑船手繪圖！」戰馬上，赤色忍裝的忍者說。十六夜第一次看到騎著馬出任務的忍者。

總共四個人擋住了十六夜的去路！

服部四代、柳生一刀齋、大伴千佐、風魔三代。在南蔭流的全州忍者祕聞裡，這四個人是當代最強的忍者首領！

成功的忍者，不應該歷史留名，不應該名響天下，不應該輕易面目示人。你們…才不是真正的一流忍者，十六夜在心中評論眼前的四個人。

這四個人分別為不同大名效命，彼此也是為敵。黑船事件爆發後，各大名維持表面上的同盟，假意要共抗外敵…其實，不過是想要奪取海外科技，私謀天下。

但現在有一個小問題：他們要的東西，都在鬼哭十六夜身上，起碼要先讓目標物離開十六夜身上。

小太刀亮出，這是十六夜的回答。

其實…十六夜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不用動刀就可以解決眼前的麻煩，但她選擇了動刀。

「名不見經傳的小忍者，妳想做什麼！？」風魔小太郎率先起手！

忍者，就應該名不見經傳。十六夜想。同時，左手苦無（長柄飛鏢）已經脫手飛出！

擋下苦無的不是風魔，而是服部半藏！講求效率的四位上忍，並不像武士般注重武士精神，快速的達到目標完成，這才是忍者的精神，四位上忍開始對『名不見經傳』的十六夜發動致命攻勢！

十六夜已經看到了死神，祂的雙手輕輕柔柔的要將她擁抱…要在她的身後繫上一個全新的美麗蝴蝶結，死神的感覺…像母親。

今天，十六夜笑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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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格南蔭流的首領趕到時，十六夜渾身是血…她緊抓著太刀，另一手死死的握著黑船情報，當風魔小太郎準備砍下十六的手時，風魔的頭先斷了，被我格龍問一瞬斬斷。

我格南蔭流十四代目首領，我格龍問，不存在的人物、不存在的傳說。不存在的扶桑不敗神話。 真正的忍者，就應該『不存在』。

霧散…無聲的戰火悄悄的熄滅在染血的江戶灣畔…

渾身浴血的十六夜，倒臥在首領的懷中，就像四年前，首領從大火中救起她時一樣。「其實…妳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對吧？鬼哭。」首領說。

如果…十六夜把琴譜佯裝成黑船情報交給敵人的話，可以瞞過看不懂琴譜的東瀛忍者，就能順利脫出。

我格龍問抱著十六夜的軀體，走過明亮的櫻花林道，佈滿緋櫻的道路旁...躺著三個忍者。

十六夜一個人…擊敗了三個上忍。

當我格龍問從十六夜冰冷的手上拿起手繪本時…才發現…

她緊握在手上的…不是黑船情報，是一本畫著豆芽符號的書。

她要守護的不是情報，不是任務。而是她心中那一份殘存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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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狼煙瀰漫的夜晚，我格龍問在大火中救起十六夜的那晚…龍問先生在這棟洋房的大火中，看到了許多洋人在大火中哀嚎。

還看到了焚燒中的鋼琴。

他在鋼琴上看到了鬼哭十六夜燒傷前的照片…

一個皮膚白皙可愛的少女，深邃的藍色雙眼，一襲黑色亮麗長髮，穿著白色蓬著蕾絲的的小洋裝。千雪明日香是一個美麗的日洋混血兒。照片中，一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子抱著她坐在鋼琴前。

燒了一半的照片相框裡，邊緣彷彿站著一位戴著墨鏡的老者。

是外公？爺爺？父親？僕人？還是音樂老師？真相沒有清楚，因為戰火已將這小小的洋房燒毀在歷史的洪濤中，沒人過問，沒有想起。像忍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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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櫻紛紛，秋末淒涼，我格龍問在鬼哭十六夜的碑上，刻下了這樣的俳句：

春吹，蝶飛琴韻，不見舞，卻聞千雪笑。

夏起，火裡穿梭，龍問起，不聞一聲哭。

秋涼，急川流淌，盲劍笑，再聞明日香。

冬凜，千雪沉沉，護春暖，鬼哭十六夜。

創作後記：

鐘樓怪人。這是鬼哭一角的設定參考。因為預計只用上、中、下集的字數來呈現。因此許多精彩的武戲部分剪掉了。畢竟這是以文學作品的方向來創作，它不是武俠小說，所以把人性的細膩呈現設為主要詮釋。

鬼哭這角色是一個很貼近都市人心靈的虛構角色，活在一個必須戴上面具，讓自己面目全非才能生存的都市叢林，鬼哭十六夜像是一個能夠在逆境裡守護自己心中最後淨土的悲劇英雄。

我們沒有鬼哭的悽慘，卻有著和她一樣的心理，再如何的自信、再如何的武藝高強，我們也有那一點點的自卑...那個我們會讓自己覺得醜陋的某種自卑。

但，我們不都是為了想守護某種生命的意義嗎？

一種很抽象的意義。有些人到死也想不通的意義，但我們就是想守護自己身上某樣抽象概念。

家人？愛人？理想？甚至主義、信仰？



我們能像十六夜一樣...寧死也要緊抓住這個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抽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