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娜阿希雅（下）

孵孵將烏妮交給阿瑪各，然後用背帶把烏妮牢牢的綁在阿瑪各的背上。

「孵孵很愛你們捏…你一定要好好的保護你的嘎嘎（妹妹）喔，我要在古樓看到你們吼…」孵孵濃濃的山地腔國語，帶著無盡的擔憂…

「好！那妳要快點來喲！然後明天妳要讓我們在河邊玩很久很久喔～」

「烏喂！（好、是的）！」

祖孫三人在此分開。

阿瑪格回頭望了一下孵孵在暴雨下的形駭，駝背的身影背負著救世主的悲戚。

孵孵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阿瑪各靈活的腳步，孵孵擔憂的是…

阿瑪各能不能勇敢的度過暴風中的吊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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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嗎！？孵孵！？」說話的不是村長，是村長的老父親，一位蓄著長髮、滿臉皺紋的老獵人。他曾經是加娜阿希雅最偉大的獵人。

「烏喂。」孵孵說。

「快廣播！叫村民通通在這裡集合！」老獵人對著自己的村長兒子大吼。

「可是…」站在老獵人身後，一個小頭銳面，掛著小眼鏡的瘦高中年人，操著一口標準國語的原住民，他曾在來義國小擔任過老師。

「阿力慕莎瑪雅！（少囉嗦，快點）」老獵人抓起廣播儀上的麥克風，往兒子手上推。

「為什麼要集合？這麼大雨，妳要帶村民們去哪裡？」村長問孵孵。

孵孵用了一大串的排灣族語回答，說了一口好國語的村長，面對孵孵一口好族語，顯得面有難色。好在有父親。

「孵孵說，我們要去查拉希夫（丹林村），百步蛇的尾巴。百步蛇要和暴風征戰，所以我們要躲在尾巴，不要在百步蛇征戰時在她背上，不然我們會害她戰敗。」老獵人說。

「這太荒謬了！」村長放下了廣播麥克風，張大嘴。

「你、說、什、麼？」老獵人咬著牙，死瞪著自己的兒子。獵人追殺獵物的眼神，不會隨著年紀改變，那眼神…永遠保持著年輕時代的奮戰精神。

百步蛇打不過熊，但她能用眼睛把熊嚇退！老人家是這麼說的。

難怪我們原住民的眼睛比較大…村長偷偷的想。然後他拿起麥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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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節上升的河床，滾滾洪濤在搖搖欲墜的天橋下狂肆，強風暴雨打在天橋上，把天橋打成有節奏的琴弦一般，在蕭瑟風雨中掙扎。

阿瑪各背著烏妮站在天橋前，阿瑪各害怕了…萬一橋斷了怎麼辦？

妹妹需要貴桑，一定要帶她去打針…

為了帶妹妹去打針，阿瑪各緩緩的往搖動不止的天橋跨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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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村民走在前往查拉希夫的路上，孵孵帶領著村民走向百步蛇的尾巴，好讓百步蛇能專心的和巴利希（邪惡咒咀）征戰，讓祖靈和百步蛇守護加娜阿希雅的大地。

一行人行過捲天狂風，河道逐漸擴大，村民們回頭看向加娜阿希雅，看見了一道怵目驚心的黑色流瀑，它從孵孵家後的山壁洩下，挾著洶湧的土石直洩而下，向鐮刀般的在加娜阿希雅的中間劃下一刀！

所有村民都慶幸著自己提早離開了。

「土…石…流…」穿著黃色雨衣的村長，揪著眉頭看著自己的村落被土石流破壞。

「不要怕的啦…那是百步蛇在脫皮，她要讓加娜阿希雅變好。」孵孵用國語說。

大雨慢慢匯成的土石流，挟帶著山上長年來累積的土塵與枯木。像百步蛇蛻皮般的蛻去，大雨過後，新的山林就會誕生。所以山林的子民們要退避，不然會和舊的山林一起毀滅。

「等到百步蛇蛻皮後，我們的部落，會更強壯、更美麗。」老獵人說。

孵孵跪倒在地。

她緊抓著左胸，緩緩的喘息。

「孵孵！妳怎麼樣了！？」隊伍中，一個婦人把孵孵扶起。

「巴莎拉祭（不要理我），你們繼續前進…」孵孵說。

「你要帶領我們去查拉希夫。」村長說。

心裡掛念著阿瑪各，加上連夜奔波，早已不堪負荷的老邁身體，心力交瘁的她…緩緩的舉起手，指向隊伍中的一個人，她說：「讓他帶領你們，我要在這裡施法。」

她指著神父。

一行人在神父、村長、老獵人的率領下，往查拉希夫前進，留下堅持留在加娜阿希雅施法的孵孵…排灣族最後的巫師。

孵孵並沒有施法術。

她拖著疲憊的身體，駝著背，扶著路旁的山壁前進，她可以感覺到山壁流下的水在她指間滑下。她撿到了一根樹枝當做她的拐杖。

她要往天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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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宕在山壁邊的繩索，被風雨擺盪在空中…盪啊盪。灑在孵孵臉上的雨水，從她的雙眼流下。

或許…那不是雨水，因為雨水不會從眼中流出。

天橋斷了。

阿瑪各和烏妮過橋了嗎？

孵孵第一次，感到徹底的無助。

歷代巫師，傳承了許許多多的山林知識，他們可以在黑夜的大武山顛峰找到回家的路、他們可以用草藥醫治各種雜症、他們可以為自己的子民祈福或解惑。

但…歷代巫師始終沒有這一招：把自己深愛的人招喚到身邊。

孵孵跪在斷掉的天橋前淋著雨，任由大雨與憂傷打在自己的身上。她嘴裡喃喃唱著排灣族古調，歌詞滿是祈禱、哀求。她向征戰中的百步蛇祈求阿瑪各與烏妮的平安。

第一次，孵孵不是為了部落與村民祈禱。

第一次，孵孵為了自己私人的親情祈禱。

第一次，孵孵感覺到心臟病發作的痛楚。

孵孵倒下了，倒在逐漸降低的河床旁。

大雨被百步蛇驅逐後，黑色的天空，有深藍色在烏雲中交織…然後黃色琉璃珠般的星斗出現在空中，那是祖靈在宣示著山林的洗滌…已經完成了。

側臥在地，孵孵的呼吸開始和四周一樣寧靜。她看見…天橋下那遠遠的地方，那個平日她忙著務農的菜園寮…一道輕煙從那升起。

孵孵笑了。

薑汁煮地瓜葉，緩解感冒的食材。阿瑪各真是聰明的孩子…

孵孵身上那件飾著百步蛇的衣服，緊緊的貼在加娜阿希雅的大地上，和這個土地永遠的緊密貼合。

孵孵的最後一口氣，帶著笑。

村民們也在笑，他們正為帶領他們的神父喝采。

而老獵人早已先回到了寂靜的加娜阿希雅。然後他會抱起孵孵，帶她去祖靈歇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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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好幾碗薑汁煮地瓜葉的烏妮，看著全身濕淋淋的阿瑪各捲曲在菜園寮的角落裡熟睡著，外頭的柴火升起一道白白的煙，空的鍋子在碎石子上盛著剩餘的薑汁。

幾個鐘頭後，他們會抱在孵孵的身上哭泣…

幾個年頭後，他們會在都市裡努力的生存…

部落裡的記憶，會在阿瑪各、烏妮的心中，一同譜出老孵孵哼唱的古調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