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闡提（上）

兒子惡狠狠的瞪著罹患老年癡呆症的年邁父親，咬牙切齒的罵：「怎麼不快點死一死！？大家都過得舒服一些！」他把外籍看護的薪資明細甩在父親的臉上。父親征了一下。

坐在床邊的年邁父親流下了淚，淚水和嘴角的口水混和一起，沿著下巴流到了衣領上。耳朵裡聽著兒子不孝的咒罵聲，腦子裡卻是想著自己以前牽著兒子的手上小學的往事。

房間的角落，一個身材纖瘦皮膚黝黑的印尼看護，低著頭默默的整理老父親的寢具，假裝著自己聽不懂中文。但，老父親他兒子辱罵父親的言詞，她每一句都聽得明明白白。她皺起的眉頭就和心中的同情心一樣，糾結在一起。

「碰！」不孝的兒子狠狠的甩上門後，她回過頭看了老父親一眼。然後再看看窗外。一片雪花沾在了透明明亮的窗戶上。

老先生自言自語，嘴裡呢喃著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話：「別怕…我挺著你啊…兒子啊…」

老先生記得，他以前總會在兒子睡前，講自己以前東北戰爭的英勇事蹟，說自己是如何勇猛的炸了蘇聯的機槍、前線拯救袍澤、幫部隊贏得勝利之類的往事…

然後想起自己騎著腳踏車載兒子上學。

兒子第一次自己穿鞋、穿衣。

兒子第一次和人打架，鼻青臉腫回家，說自己是為了保護女生。

兒子第一次國語考一百分的考卷還放在自己抽屜裡...
兒子在成功嶺當兵時，打滿靶的靶紙也收在櫃子裡…
還有好多好多父子的美好往事…

然後，眼淚在自己癡呆的臉上滑過…
一滴又一滴…
一滴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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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枯枒，整片雪。

三月終的奧萬大清晨，被一片雪白層層覆蓋，年年都有的強力大陸冷氣團，夾著溫室效應的氣候變遷，攪和成一張雪幕，鋪蓋了整個奧萬大森林，也鋪蓋了雪景裡的兩個行走的身影。

「很美的雪景。」圓業說。但他看的不是景，而是路旁一棵棵樹上的枯枝。

「奧萬大很難得下雪的，想不到我們會碰上。」師玉兒挽著圓業的手臂，那手是愉快得搖搖晃晃。

「緣啊…」

「拜託你，出來玩不要佛言佛語的，很不浪漫耶！」師玉兒捏了一下圓業的手指。

「好。」圓業回答。這回兒他眼睛盯著遠方，那道路的盡頭，是一座被雪覆蓋看不到原本顏色的吊橋。

「奧萬大吊橋，台灣最高的吊橋。」師玉兒看著吊橋前，一座ㄇ字型石碑上，用金漆寫在黑色大理石上的楷體字：奧萬大吊橋。

「妳會怕高嗎？」圓業問。

「有你在我就不怕。」師玉兒回答。但表情有一種緊張。

「妳還是很害怕。」圓業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不怕。」

「好。」

「等一下你要牽緊我。」師玉兒挽著圓業的那隻手，抓得更牢了。

「當然。」圓業回答。兩人腳步慢慢接近吊橋，在雪地上留下長長的足跡。

站在吊橋入口處的兩人，看著眼前鋪滿雪的吊橋，雖然是鐵纜搭建的，但不免擔心橋上積了這麼多雪，重量有沒有超重了。

但兩人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

橋中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他攀上了吊橋的鋼索，上半身幾乎傾出了橋！

老先生的身後站著一位身材略瘦的女人，她卻只是袖手旁觀著。

「有人需要幫忙，我先過去看看！」沒有懼高症的圓業，推開師玉兒的手，往吊橋跑去。

「啊！圓業！」平常總是比圓業更見義勇為的師玉兒，看著吊橋，再瞄了一眼底下的高度之後，兩腳一陣涼，怎麼也不敢跟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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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快下來！這樣危險啊！」圓業放聲大喊，他放慢腳步，深怕吊橋搖晃太大，會害了老先生跌落深谷。

那女子看到了圓業，先是驚慌的神情，再來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圓業注意到那女子的面孔，是個異國女子，看起來像是一位外籍看護。

「老先生，你快點下來，太危險了。你下來，我們聊聊吧。」圓業用溫和的口氣取代焦急。

老先生回過頭，抓著鋼索的兩支手顫抖不已。他穿著厚厚的灰色呢毛外套，頭上的深綠色雪帽上，繡著國民黨的黨徽，正確來說…是老舊的革命黨旗幟。

老先生呆滯的神情，眼角的淚水在寒冷中結了冰，他顫抖的雙手不像是寒冷造成的，比較像是中風患者的不自主律動。

「他有老年癡呆症，也是中度中風病患。」那位外籍看護開口說了話，那異國口音的中文，聽起來從容溫和。

「疾病，不是放任他輕生的理由吧？」圓業轉頭對看護說。

「當然不是。讓他輕生的理由，是親情的傷害。」看護回答。

「這也不是放任任何人輕生的理由。」圓業轉向老先生，和老先生四目相對。

看護低下了頭，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無奈。

她能專業的照顧病人的起居，卻無法照顧病人受傷的心靈。她感到無力感，卻又希望自己能為老先生做些什麼。

老先生的兒子已經無力支付她薪水。她，成為了老先生和兒子親情絕裂的因素。

她是這麼認為的。放任老先生自殺，成為她幫助老先生解脫的唯一方式。承擔看護不周的法律責任，遠比每天看著老先生受兒子的傷害來的容易。

「老先生，你別亂動，讓我扶你下來。」圓業也爬上了鋼索，整座橋向一邊斜，整座橋的雪也偏向了一邊，橋的重心，全擠向了同一側。

老先生身體一縮，像是在抗拒，橋身晃得更大了！

「小心啊！」遠方傳來的明朗叫聲，是在橋畔的師玉兒放聲大叫。整座橋斜了一邊，師玉兒看著圓業也爬上了鋼索，一顆心臟噗通噗通。

外籍看護也走向前想幫忙。但她一靠近，整座橋的重心就更斜了！

「妳不要過來！」圓業對看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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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你把手伸給我，我可以醫好你的病。」圓業說。

「省了唄，我沒有癡呆，腦袋是靈光得很。」老先生說話了。他擦掉眼角的淚水，眼神清晰非常，外省人標準的咬字，顯得字正腔圓。

圓業很驚訝。

一旁的看護，更是驚訝。

老先生回過頭看著橋下，一隻腳又踩上了更高層的鋼索，他的身體…就在墜落的邊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