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常楓（下）

「物有自然生滅，這血，自然會生滅於自然中。一場雨、一陣雪，都能讓這場血腥生滅於自然，何必苦了自己去拭淨？」事常楓說。語氣很是一貫的肅穆清聖。

「造作殺業也叫自然？話真動聽。妳究竟擦是不擦？」紅魚扶起斗笠的帽沿，讓事常楓看清自己得面目。

「不擦，如何？」事常楓回答。

「妳造成的殺戮，妳不願意親自擦乾淨？」紅魚抬起頭，正義凜然的直視止雲劍莊莊主。

「情勢所逼，這殺業非我所願。況且仗義而行，我無愧天地，若天有責難，這罪，我向天擔了。」事常楓一派正氣。

「妳和天，是妳的事，不用扯這麼遠。這血是妳濺，我就要妳負責，妳得擦。」紅魚說。

「這血是我濺，但非我血。這皇城兵卒逆天而行，這血是他們的代價。要擦，找劍隨颺。」事常楓見話不投機，舉步欲行。

「妳不擦，是走不過去的。」劍神低下頭，瀏海莫名飄起，背上的黃龍寶劍，劍穗也飄動了，「不論是劍隨颺、兵卒、妳，通通都濺了血，是為了妳的行俠而濺。」紅魚再說。

「我也灑了血，也付出了代價，不是嗎？這位好漢，這橋染血，如同戰場濺血一般自然，人間每一片土都濺了前人血，你要找誰擦去？江湖路遙，我濺了多少惡血，莫非要我全擦盡？」事常楓見來者不善，試圖先曉以『大義』。

「若人人能掃盡門前雪，還怕這路給堵了？妳在哪裡造殺，我不在乎。但這橋，我是管定的，妳可以不擦妳過去的殺業，但這橋上的殺、這橋上的業，妳得付出代價，擦橋，算是便宜妳了。」紅魚盤起腿，緩緩站起身。

「若是人人只顧門前雪，這路雖不堵，但人心卻全矇了。你要掃門前雪，那這血應當是你擦，你要乾淨，也是你的事。這造殺之舉是我造，這擦橋之舉是你造，我們毫無干係。」事常楓倒也說得義正嚴詞。

「總之，貴為道教先天、先覺，妳拉不下臉，是嗎？」紅魚道破事實，切中要害。

「修道人，無爭無憂，面子這事，我從不在意。」事常楓一個皺眉，視線轉離紅魚，看向遠方，下巴微揚。

「好一個身子如『過河棄筏』，說得頭頭是道，但其實…身子是解脫了，這面子卻解不了脫。」紅魚直盯著事常楓的眼睛，字字說破這薄薄的面子。

「與此凡夫俗子多言無益，請讓道。」事常楓舉步向前，無視劍神。

「救了個魔界人，救得了中原與魔界的和平嗎？有多少個像小邪一樣的孩子？你每救一個孩子，就要血濺一次練兵橋？」紅魚橫跨一步，再擋道。

「這…」事常楓一時語塞，立刻接著說道：「和平，或許會用鮮血換來。」

「告訴我，要用多少血？」

「我不知道。但，這義，總要有人行！罪大惡極之人，乃是袖手旁觀之人！」事常楓回答。

「劍隨颺是惡人？為保社稷安危是惡人？這皇城兵卒全是惡人？他們有袖手旁觀嗎？妳就這麼確定，這練兵橋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惡人之血！？」紅魚逼問。

「善惡無用，唯用是用。非常時期自有非常手段，犧牲總是會有的。」事常楓回答。

「嗯？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妳領悟的『道法』嗎？」紅魚說。

「道法自然，自有興衰。這社稷走到了非常時期，自然應運了非常手段，這的確是道法無為的精神，我只是應運天下之變，行適合天下之俠義。」事常楓取得辯論的優勢。

「妳救一人，卻殺萬人。所以…我若殺妳一人，可救萬人。妳覺得我的論點如何？」紅魚語畢，背後寶劍肩後射出！殺氣捲起漫天寒氣！

「哼！早知是來者不善！」事常楓起掌運力，劍走週身，冷光霍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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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強對決，七分圓融、三分殺意，這頂峰之戰，戰得不是藝，而是意。

雙方劍到之處，風強過寒。事常楓走劍流暢，紅魚行劍圓滑。試探大於殺意，為義開殺，誰也不想真的傷了誰。

「這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應該犧牲的。」紅魚劈劍！

「我是那個願意犧牲的人！」事常楓起掌退劍！起劍急刺，反守為攻！

「笑話，妳只讓別人犧牲了！妳犧牲了什麼！？」紅魚起掌封肘，斷了攻勢，立刻起腿，出奇不意攻敵下盤！

「我犧牲了什麼！？每一次手刃惡徒，你以為我是快意、瀟灑嗎！？我的心難道不會痛嗎！？」事常楓一個朗嗆退閃，心緒起波動，招法雖亂，但殺氣逐升！

「那是因為你手刃的不是『惡徒』！而是你自以為是的正義！妳是在斬殺自己的正義！妳是在殺自己！妳行的正義，根本感受不到正義的歡愉！」紅魚見敵心起波動，慢慢降低殺意，順敵化招。

「哼！很會說嘛！那你倒說說！在這世道，該如何正確行俠！？」往事歷歷浮上事常楓紊亂的心思，小邪的淚、小邪的血、中原人的笑容，劍隨颺的一人陷陣、萬人得生，所有畫面擾亂著事常楓的止雲劍法。一個心急，猛力向前刺了去！

「止雲，這雲無形，風焉能止雲？」紅魚話畢，劍身乍然停止！殺氣瞬間消失！

事常楓劍招力猛難停，一時失控，劍鋒朝紅魚逼去！

見紅魚不避不閃，事常楓急忙轉向卸力！這劍朝紅魚的面頰削去了！

一道血痕劃過紅魚臉龐，劍停、人停、風停。

兩人停在靜止的空中，享受頓悟時的清明神智。

「風隨雲、雲隨風，要止雲，就得風停。不是嗎？」紅魚擦去臉上的血，繼續說，

「風停…止雲…」事常楓重複念著，「風起…雲動…」，她領悟了：「所以…不該風吹止雲，而是風停止雲，對嗎？」事常楓抓著寶劍，越感覺手上握的劍，變得很不真實。

「對。」紅魚收劍歸鞘。

「請問好漢大名？」事常楓扔下了劍，抱拳行禮。

「紅魚。」

「是名響天下的劍神？劍神紅魚？練兵橋建橋人？」事常楓追問。

「只是一個和妳一樣，走過正邪茫然、生死舔血、殺戮戰場的『凡夫俗子』罷了。」紅魚蹲下身，撿起了布。

「但…我尚有疑慮，倘若我從此停止揮劍，那和冷眼旁觀之人，又有何分別？」事常楓問。

「冷眼旁觀之人，真的『冷』嗎？」紅魚回答。

「我不懂。」

「市集的賣菜婦人，兩個兒子因戰爭全死在魔界了。豬肉販子的老婆被魔界擄去遭受凌辱，多年來生死不明，想是凶多吉少了。那些少年年紀輕輕因為親人都死了大半，還得幫忙市場活兒。他們是一群被仇恨矇蔽的人，你能怪一個瞎子眼盲，怪一個聾子耳聾嗎？」紅魚邊說，邊開始擦拭地上的血漬，他蹲跪在地。

「這…」事常楓接著問：「那小邪呢？我能夠袖手旁觀，任由他被仇恨者殺死嗎？」

「機緣，妳遇到他就是機緣。妳該救他。但要知道，妳無法救盡天下人。」紅魚繼續說，「然而，妳教會了小邪不怨恨中原人嗎？妳教會了市集的人們放下仇恨嗎？」

紅魚站起身，神色嚴苛的說：「妳只教會了他們揮劍，卻忘了教他們放下劍。」劍神將布扔向事常楓，接著說：「他們只看到妳揮動寶劍，可曾看到妳發揚隱藏在妳眼神之中的慈悲？」

「我以為…這道，司法自然，我隨緣救命，至於他們的心念，我無法救。」事常楓接下了布，解釋道。

「道法雖自然，但自然為何循環？這太極陰陽不轉，怎能天地循環？這旋轉的動力不是殺、不是恨，乃是愛。失了愛，這自然將不再循環，太極陰陽不再生滅，只剩下毀滅。」紅魚指著事常楓，繼續說：「這自然界循環的動力，就是妳。妳就是自然生滅的最大環節！倘若妳要等一場雨、一陣雪，來化解這場血腥，那麼…這表示妳沒有把自己看做自然生滅的一部分！」

「多謝劍神提點！」事常楓立時跪地！手上的布開始在練兵橋上的血汙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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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屆，人影斜，兩大高手跪在地上像苦命媳婦似的擦著地板，斗大的汗水浸濕了衣裳，沒有不可一世的風範，只有認命的謙卑，兩人使勁的擦去一片又一片的血漬，鮮紅的練兵橋慢慢得轉變成清白的素色。

市集裡的豬肉販子正翻著書簡教兒子念詩，盡責的身兼母職。

賣菜婦人正數算著今天賺得的銀兩，心裡盤算著要買多少祭品祭祀失去的親人。

小邪和奶奶提著水桶幫冒出新芽的菜澆水。

劍隨颺喝了一大罈酒後呼呼大睡，皇城弟兄們正打理著陣亡弟兄的國葬大禮。

止雲山莊裡，道姑們正忙著發落晚餐。

這世界，並沒有一場殺戮而停止。

自然繼續的循環，天地繼續的轉動，風盡責的扶著雲朵，晚霞盡力的映照著練兵橋。這一切是因為…

愛，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