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北方雪（下）

二月初的石子路，溼溼的。有股石塊的冰涼氣味在飄盪，幾隻犛牛從草地上往樹林裡走去，有一隻犛牛正看著蘇木的拼裝車緩緩經過。後頭的察呼兒裹著厚厚的灰色襖子，一件深紅色的棉褲下是一雙修補了好幾次的運動鞋，那鞋子是十多年前，察呼兒的女兒從遼寧帶來的年節禮物。

伴著察呼兒來市集生意了幾個月，蘇木熟練的整攤位，把盆兒與籃子端正的排在鑿了兩個大孔的黑色桌上。在桌下用木柴燒了一盆水，升起的熱氣會讓羊奶和抓飯（偶爾會有麵糰）保持溫暖。

｢早上好！夏提！一碗羊奶和抓飯，帶著走是吧？」蘇木精神飽滿的問候著這位叫夏提的年輕小夥子。

「是啊，爺！一樣！」夏提說。

夏提是察呼兒這攤子的老顧客，但其實年紀不老，上月才滿二十歲。從小到大都吃察呼兒的早餐長大的。蘇木也對他印象深刻，他第一次和察呼兒在這攤子認識時，就是這矮胖的小夥子打斷他和察呼兒閒聊。

夏提撓撓捲捲的短髮，說：「每個漢人都像你這麼爽朗，烏魯木齊那兒就不會亂了。」

「我說夏提，你要學著，這亂啊…從來都不是漢人和維吾爾人的亂，是人心自亂啊。就算咱們全是漢人，沒有民族問題，人還是會找事情來亂的。」蘇木熟練的撈起羊奶倒入瓶裡，特意的裝滿一些。

「蘇木爺這把年紀的見識，果真不同啊！」

「提去！要是吃不飽，明個兒給你滿些！」

「成了，吃察呼兒婆的抓飯，沒有不飽過的，回頭見唄！」

「一路順著！」察呼兒坐在後頭的小案子前，像夏提招呼。夏提使了個微笑招呼。

「還會講道理呢。」察呼兒對著蘇木的背說。

「咱們這把年紀的見識，就該對年輕人灌輸灌輸。」蘇木甩了甩勺子。

「有理，二十歲的漢人和維吾爾人一塊兒，肯定有亂子。七十歲的漢人和維吾爾人一塊兒，就成了咱們現在的樣子。」

「可不是！我這漢人成了雜工，哈哈哈～」蘇木開懷的笑笑。

這是到初雪降下之前，察呼兒最後一次看到蘇木的笑容。

---

冬天的正午，陽光明亮而不炙人，雲層像棉花一樣。讓蘇木想到羊兒的毛該剪了。

「改明兒，我帶你去天山山腳，見識二月的初雪，可美著。順便帶點雪蓮回來補補。」察呼兒說。

「成！」

察呼兒很喜歡蘇木說『成』這個字，聽起來有種大漠男人的豪邁。

收拾了生意，他們上了拼裝車，像豬的鼾聲一樣的引擎聲，在奎屯市的大路上前進，沉重低沉的聲音從大路的前方傳到蘇木的耳中。聲音像是大漠的狼發出的低沉吼聲，一種撕裂獵物時發出的聲音，蘇木的看見的卻是比狼更駭人的東西。

兩台坦克。

橫在大路上的，是一排穿著頭盔，架著盾牌的軍隊。

兩旁是帶著步槍的精壯軍人。

平時像默劇般在大街上行走的人們，開始了噪音。大部分的人像兩旁逃離大路，有零星一群一群的青年人對著軍隊扔石頭、瓶罐。軍隊卻像是頭大象緩慢的往前壓進，這頭大象不為所動的走著，牠似乎不想傷害任何地上的動物。

直到汽油彈在大象的面前爆炸。

「快下來！」蘇木下車，跑到後頭扶察呼兒。

察呼兒顧不得車上的生意傢伙，兩手放在蘇木肩頭，硬朗的蘇木就這麼攬著她的腰抱下來。臨走前，察呼兒仍抓起了那陪了她數十載的羊奶盆兒。

蘇木牽著她往街邊跑，但察呼兒的膝蓋不靈活，蘇木蹲下身。

「抓我脖子！」

察呼兒從後頭環著蘇木的脖子，身子緊緊依著他的背膀，盆兒在蘇木的胸前晃啊晃的，蘇木兩手抬起察呼兒的小腿，就這麼背了起來。往市集的方向逃回去。

大象般的軍隊受到了汽油彈的挑釁，變成了一頭熊！坦克和帶著槍的軍人開始迅速的往前掃蕩。

槍聲響起。

槍聲四起。

然後砲聲響起。

盆兒晃啊晃，蘇木開始累了，眼前市集就要到了，拐進了市集就可以離開大路，要躲藏就方便了。

盆兒掉了！察呼兒最愛的盆兒。

它從街旁開始滾，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不停的飄。它滾到了大路正中央。

蘇木加緊腳步，直到市集的廣場前，「快躲著！」他把察呼兒放在市集的廣場前，他牽著她隨便找了一個攤位的桌子底下藏著，察呼兒記著這桌子，這是一位皮膚黝黑的婦人的攤位。

「你上哪！？」察呼兒看見蘇木轉身，沒有要一起藏著的意思。

「撿盆兒！去去就回！」

「別！我的蘇木！你別！」察呼兒慌了。顧不得膝蓋的疼，硬是從桌下鑽了出來，想追蘇木，但膝蓋就是使不上勁，她害怕的看著蘇木的背影。

「快藏好！我馬上回來！」蘇木回頭喊。

察呼兒看著蘇木往大路的中央跑去，離盆兒越來越近…

雲層變厚了，天空變的陰暗起來…

察呼兒的世界變得好慢好慢…

槍聲變的好清楚，察呼兒感覺自己的視力和聽力，彷彿回到年輕時的敏銳。

一切變的好清楚，聲音、視覺，讓眼前蘇木的背影變的好清晰，像是刻印在腦海裡的一幅畫。

蘇木離盆兒剩三步。

察呼兒可以看見槍子兒的火線從蘇木背後飛過。

蘇木離盆兒剩兩步。

察呼兒看見蘇木的影子，因為天空變暗，影子也變得模糊。

蘇木離盆兒剩一步。

察呼兒屏息。

蘇木抓起了盆兒！

這次，槍子兒沒有從蘇木背後飛過。槍子兒的火線，在蘇木的身子消失。

蘇木被槍子兒打中了。

---

初雪開始飄落。為了承諾和蘇木一起賞天山的二月初雪，察呼兒來到了天山山腳下的一處寧靜幽美的英烈墳地。

「幫你做的，都值得。」察呼兒說。

二月的大漠，第一片雪花在她的眼前，慢慢灑向冰封的奎屯河。鮮黃的花朵落滿了明亮的河畔，是死的哀悼，是愛的最終方式。

天山山腳，許許多多維吾爾的英烈在此長眠，察呼兒捧著手上的一束黃花，她親吻了花兒，虔敬的放下腳下的墳前，她撫了撫墓碑，『老淚縱橫』的感覺已經讓她習慣了。

她站在夏提的墳前哀悼。

「可惜了這麼一個優秀的好青年…」察呼兒哀嘆。當時，夏提向坦克扔出了引發鎮暴的汽油彈，他立刻遭到槍殺。

她仰望天山的巔峰，白茫茫、天蒼蒼。北方最不可一世的山峰，像是淌著淚水般的流著兩條白色的雪地，深褐色的山壁下，包覆著枯黃的草木，湛藍的河水倒映出白與藍的抽象畫。

她膝蓋的疼痛已經好多了，看來天氣會開始轉暖了。

她提著盆兒，在天山下和一個商人買了一些雪蓮，當她把剛買來的雪蓮裝入盆裡時，她看了一眼盆裡…彈子兒在盆底撞出一個鮮明的凹痕，就在盆兒的中央。

「可惜了這麼一看似牢固的盆兒，中央竟然凹了個洞。」天山的商人說，

「那盆兒可救了我的小命呢！可惜…壞了這麼一個盆兒。」蘇木站在察呼兒的身後說。

「一點也不可惜，為你的，都值得！」察呼兒說。

---

二十個年頭過去，蘇木過世後的一年，九十二歲的察呼兒也跟著走了，她的女兒將她葬在去蘇木的墳旁。

每年，二月的北方初雪，總會降在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