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北方雪（上）

「幫你做的，都值得。」察呼兒說。

二月的大漠，第一片雪花在她的眼前，慢慢灑向冰封的奎屯河。鮮黃的花朵落滿了明亮的河畔，是死的哀悼，是愛的最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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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屯市的市集上，察呼兒托著一盆羊乳越過晨間的霧，走到她每天會賣出近三十多碗羊奶和抓飯的攤位。這是她守寡的第四十個年頭，她看著這小市集裡的人們成長，七十多歲的她，是這市集裡最年長的耆老。

人們永遠不會忘記察呼兒的抓飯。

也不會忘記她七十多年來，一如往常的笑容。

「外地來的唄？我瞧你這生面孔。」她熟練的盛著羊奶，瘦弱又佈滿風霜手，仍靈活的很。

「可不是。妳這眼也能辨出我這尋常人，想必生意了不少寒暑了？」另一頭，男人蹣跚的接過羊奶。

察呼兒取了牛皮擦了擦手，「一口飯，全為了一口飯唄，哈哈～」她理了理攤子，坐在小案子旁，男人就坐在她正前方，正聞著羊奶的熱氣。

「可熱著呢！」男人說。

「您慢喝，瞧你年紀不比我小，孫子們忙些啥？」

「三個孫子全在烏魯木齊幹著活，一個孫女嫁了，嫁到海邊去了（注１）。」年老的男人啜了一口羊奶，特有的羊騷味在他口中散溢，是種鹹鹹的芳香。

「怎會來這僻壤喝我這碗羊奶呢？」察呼兒抓起牛皮紙擦了擦小案子。

「來這探親，掃掃墓，我是本地人，打小時起就離開了。」

「那想必以前沒回來過唄？我看了這鄉下七十幾個年頭，對你是一點兒印象也沒。」察呼兒看了看老男人的臉。

「唉…這鄉裡，我連路都認不得了。自己也七十幾個歲數了，小時後自己是什麼樣子，我都記不住。」老男人放下碗，額上的皺紋黏幾根著銀色的髮。

「你叫什麼來著？」

「蘇木。」

「妳呢？說說妳吧？孫子在哪事業？」蘇木說。

「郎早逝，我也沒再嫁，我四十多個年頭都獨自生活，就生了個女兒。嫁人後就少回了。」察呼兒低下頭繼續擦案子，盡管她已經擦過了。

「婆婆！麻煩您！一碗羊奶和抓飯，讓我帶著去！」一個買東西的小夥子，在羊奶盆前喊叫著。

中斷的對話，兩老似乎還有些話兒想聊。然而時間慢慢來到七點兩刻鐘，買餐的人像是黑龍江的潮水般人來人往，生意開始忙了。

「你慢點喝，我這不趕客人的。」察呼兒邊招呼絡繹不絕的買客，也不忘了這位聊了幾句的蘇木。

「妳忙著。」蘇木端起碗，奶香在喉結裡滑落。

注一：海邊。新疆人口語，多指遼寧東北沿海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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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人來人往的市集，察呼兒頭頂著盆兒，隻手提著空籃。賣的一個子也不剩，察呼兒這抓飯和羊奶在地方上的名氣是響叮噹。今天雖掙了幾點錢，但不知怎的…她卻有丁點的失落。賣完了早餐，又得獨自在屋裡待上一天，所以失落？還是，身子骨老了，大病是沒有，小毛病卻一堆，所以心煩？或者，下午又得擠羊奶、抓菜來應付晚餐，所以疲累？

總之，年邁的察呼兒，並沒有面對事實：

這失落感，是打從蘇木消失在小案子後才有的。

「哎喲，瞧我，老了喔…啥也使不上勁…」察呼兒一個軟，盆兒從頭頂落了下來。她放下籃子，腰已彎不下，扶著膝蓋蹲下去拾盆兒。在人群間去撿那陪伴自己數十載的盆兒。

「要不，我幫妳提著吧！」一雙飽盡風雪的老手，捧起了她的盆兒。

「是你啊…蘇木阿凡提（注二）。」察呼兒說。

哪裡有什麼失落感啊？

「我提著就是，我在市內閒得慌，伴著妳走吧！」蘇木對著大路的盡頭，抬了抬下巴。

「我那破屋子在鄉間，可得走上一身汗的路喔。」察呼兒笑笑。

「行的，動動身子，都值得。」老歸老，蘇木是個乾脆的漢子。

注二：阿凡提，指有威望的男士，或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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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了個把月，蘇木天天來到察呼兒的鄉間小屋，幫著抓菜、曬穀子、擠羊奶、割羊毛。大漠的陽光雖炙人，下起雨來卻是風強雨大，蘇木總能在下雨前收穀子、趕羊入遮雨圈子，一把年紀幹起活兒絲毫不馬虎。

「要是早認識半世紀的年頭，說不成會嫁了你呢！」察呼兒開開玩笑，捧著熱騰騰的抓飯給蘇木。

「那也說不準，咱們那年頭，不興自由戀愛，哈哈哈～」蘇木坐在土屋外小階上，爽朗的笑聲引起了幾隻羊兒的注目。

「是說，你幾時要回烏魯木齊？你這趟探親也個把月了，兒孫不著急？」察呼兒撐著膝蓋，坐在蘇木旁。

「老了，只會給兒孫們添麻煩！內人走了十年了，沒有什麼人互相關照，朋友們病的病、死的死，回去不就只是等死罷了。」

「那，住下吧。」察呼兒說。起身，轉回屋內，拿起了皮紙開始擦桌子。她等著蘇木的回答。

大漠的天空，忽然陰涼了起來。幾朵像泡了墨水的雲，正走過太陽的眼，像眨眼般的忽明忽暗，炙熱的北方，突兀的來了一陣涼爽，風變的輕柔，顏色變的模糊。

「成！明天上市集，我找個民眾電話和兒孫報報平安，待我把飯店的行囊收收，就來這裡做妳的雜工吧！」

「做雜工，我可付不起你這什麼都能幹的的本事！」這麼長久的年頭，察呼兒第一次有了最開心的笑容。

「不用錢！幫妳做的，都值得！」蘇木話說完，起身走向羊圈子，幫幾隻肥羊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