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娑羅（下）

將戒指套進了小玉的無名指，小玉臉上寫滿的幸福表情在志雄的瞳孔裡放大，逐漸占滿了他本如明鏡的心湖。

對眾生的大愛，轉變成了對小玉的愛情。本無一物的清淨菩提愛…隨著戒指的光華，成為了甘甜如蜜的世間情愛，如蜜的膠著住平凡的兩人，從此兩人成為一體。

同居在台北的兩人隨著婚期的到來，鴛鴦的甜蜜越讓神仙羨慕。

「志雄…我好像感冒了。」賴床了兩個小時的小玉，按著自己的額頭說。

「讓我來看看。」正在抄寫藥師光琉璃經的志雄，放下筆，也放下了禪定。

溫柔溫暖的手貼上了小玉的額頭，小玉知道…志雄又要施展他與生俱來的療癒神通。

「好一點了嗎？」志雄問道。

「嗯！像以前一樣～痊癒了！」小玉開心的笑了。她掀開棉被，雙腳踏上冰冷的磁磚，兩腳卻有發軟的感覺…

「來吧，一起去吃早餐。」志雄看了一眼指著九點的時鐘。

「好！」小玉打起了精神。

兩人手挽著手走在金華街上，「妳賴床了這麼久，包子不知道賣完了沒？」志雄念了小玉一句，中原包子店的生意特好，不早點排隊根本買不到。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捨不得把睡香香的小玉叫醒。

「人家生病了嘛…」小玉捏了一下志雄，也提醒他不體貼的發言。

兩人走了兩百多公尺，小玉暈倒了。

---

「她的免疫力真的太差了！難道她都沒有運動、吃飯、睡覺嗎？身體也沒有愛滋病的反應，真是太罕見了！」醫生不可思議的對志雄描述了小玉的病情。

「那該怎麼辦？」這是志雄生平第一次，在醫院裡無助的像醫生求助。他的表情也是第一次充滿了驚慌。

「我們初步的聯合會診後，確診是新流感。但是患者的年紀與她該有的免疫力實在不成比例，但是她攝取的營養都充足…我們研判：患者可能…從小到大都沒有生過病。」

志雄突然的感到一陣暈眩，難道…自己害了小玉！

醫生一副不敢置信得繼續說：「她如果從小到大都沒生過病，身體的免疫機能就會自然抑制到最低，甚至產生免疫退化。現在遇到了兇猛的新流感病毒，她根本無法痊癒…」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驚慌的志雄，變成焦躁，然後開始有了憤怒。

醫生搖了搖頭：「施打營養劑，然後繼續嘗試施打各類型抗生素、止痛、消炎藥。」

「你們已經給他打了一個星期的藥了！到底有沒有效！？」

「我們只能嘗試。感冒主要是依靠病患的自體免疫力來殺除，藥物只是用於抑制細菌複製的速度，但是…她的免疫腺體和白血球的效率真的太低了…簡直就像初生兒一樣。」

「還有沒有什麼方法？化療呢？」志雄抓住了醫生的手腕。

「感冒不是癌症，不是用清除、破壞的方式來治療。現在能期待的…只有她自己的免疫開關能開啟，快速的識別出新流感病毒。但是…免疫開關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進化…我們需要的…恐怕是…奇蹟。」

奇蹟？志雄恍然大悟。只有自己可以在這一次拯救小玉！

但是…他依舊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神通消失了。

「還有多少時間？」志雄鎮靜了，有那麼一丁點的菩提睿智在他眼中重新燃起。

「肺部發炎到積水、心肺衰竭…最多一個星期。」醫生闔上了桌上的病歷。

---

手肘、膝蓋全磨破了。

志雄在台北各大寺廟跪拜，並沿路苦行六跪一拜，引來許多人的圍觀，有人稱他『苦行聖僧』，各院主持詢問他有何心願時，他便說：「我要尋回神通之道！」然後就被警察或寺廟廟祝、保全請走（或趕走）。

他每天瘋狂的鑽研佛法，企圖找尋神通的執著幾近入魔！

『他化自在天』的魔性執著…完全的腐蝕他的心性！

他早上瘋狂的苦行！行遍各大寺廟求神通！

他下午尋遍苦傷眾生！試圖施展療癒神通！卻無功而返！甚而惹來非議！

有人謾罵他魔僧！破戒僧！邪見歪道！

直到夜晚…他會回到小玉的病塌前，他哭泣、痛苦、哀戚、悔恨。夜晚的他不再是苦行僧、魔僧、破戒僧。只是一個…為情所困的男人。

對！去中國、泰國、印度。他們佛法的源頭，去那裡就可以找回我的神通！志雄突然起了妄心！

他連夜收拾、訂票，穿上僧服就搭了車，往機場出發！著魔般的被自己曾經擁有的神通給迷惑，不再冷靜、不再清靜。

眼見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沒到，志雄在機場就任意的席地而睡，入魔的他毫不在意周遭的異樣眼光。

「年輕人，這裡睡覺不好看，你醒來吧。椅子上坐著比較好看吧～」一位髮鬢華白的老者拍醒了他。

「是菩薩嗎？你來把神通還給我嗎？」連日的奔波，志雄半夢半醒的醒來，疲倦的瘋言瘋語。

「呵呵～老人家我篤信基督教很久囉，不信菩薩的，來！我扶你起來！」身穿西裝的老者說。他老舊的西裝看得到許多磨破的纖維。」

---

一老一少坐在候機大廳的椅子上，老的面目喜悅、少的抑鬱寡歡。

「怎麼了？小和尚，你的飛機應該還早吧？自己的故事說來聽聽，你剛剛說要『找什麼神通』？」

志雄將自己的療癒通與小玉的故事娓娓說出…四周的吵雜彷彿寧靜了。

他像是一個小孩似的邊哭泣、邊緊握著陌生老者的手。軟弱的他已經不在乎對方是個陌生的人，只想把自己苦行失敗、失去神通，以及即將失去愛人的痛苦通通說出，彷彿希望有人能陪他一起承擔似的。

老人拍了拍他，安慰他滔浪不止的心海。

「我在聖經裡看過，耶穌也會行這種神通。」

志雄專注了，這是他陌生的道。

「但是…耶穌並不是把神通用在自己的愛人身上，而是用在身邊受苦難的眾生。」

志雄問：「這位耶穌聖僧…他有愛人嗎？」

「當然有，他愛上帝、俗世的父親、母親、門徒，甚至敵人。」

「他有失去他的神通嗎？」

「從來沒有失去。」

「為什麼他沒有失去神通？而我卻失去了…」

「因為你們不一樣。嗯…也許…我看到了你和耶穌的差異喔～」

志雄瞪大了眼睛，他起身抓住老者的手腕：「差在哪裡？」

「把愛關注在一個人身上，那可以用來救苦難的神通就沒有必要了，上帝當然要收回。因為你需要的，你已經有了。那多的，就當還給上帝。」

志雄變得更平靜了，眼裡那一丁點的菩提光明顯了起來。

「先生，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把愛關注在一個人身上？」志雄問。

「或許…這是我的神通吧，哈哈～」老者拍了拍膝蓋。

「是，這叫做『他心通』，我在書上看過。」

「孩子，名稱並不重要。『愛』也只是一個名稱，它包含的不只是愛，有更多的是包容、無私、寬恕、正義…等等其他的意義。」

老者看了看左手上的手錶，他起了身：「正確的愛，不會讓你失去你所有的，只會讓你得到更多。而錯誤的愛，只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而其他的…你就不配擁有了，懂嗎？孩子？」

志雄跪地！大聲喊道：「求大師賜弟子法號！」

「你看你，你從小到大就是這麼剛毅木訥、有話直說的直腸子，你身上滿是謙卑。神通絕不會不明不白的失去，一定是『愛錯』了。行了，我的飛機到了，有緣再見了，年輕人。」老者笑了笑。

「求賜法號！」志雄居然一拜。完全不理會周遭的異樣眼光。

「可是…我剛才說我是基督徒了啊，我怎麼給你什麼法號啊？」

「三人行有其師，我不避諱！是恩師有該賜法號！」

「圓業。好聽嗎？我覺得這滿有佛教的感覺…」

「謝謝師父！」

只是…當志雄起身時，『師父』已經不見了。當他回想起老者的面容…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只覺得…他和家中牆上的父親肖像…很神似…

印象裡，父親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志雄靜靜得在機場的椅子上端坐，重新整理幾日來紊亂的思緒，也讓自己慢慢得入定、禪定，再慢慢的走向三摩地與究竟頓悟的境界…

然後，在印度的梵龍寺醒了過來，與世尊薩婆盧發生了夢境似的奇遇。

又再原地醒了過來。

在機場短短的一個小時，彷彿有十日之久。正準備走向錯誤路途的志雄，在最後的那一刻找到了『正道』。

---

緊握著小玉的手，圓業不再涕泣，不再神傷。

小玉醒轉了，她看著圓業，感覺志雄和幾天前不一樣了，變得神采奕奕、炯炯有神。但是…卻多了一份陌生、淡漠。

「雄…我的病會好嗎？」小玉勉強的開口，是氣若游絲的聲音。

「會好，也不會好。」圓業說。

「那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圓業回答。

「你怎麼了？」小玉不安。

「我『變心』了，我要離開妳，我要分手。」圓業回答。

離死不遠的小玉，痛徹心扉，痛到世界開始搖動、崩壞。然後小玉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

小玉被一陣強烈的光芒喚醒，是醫生用手電筒探照自己瞳孔的光線。

「你痊癒了…」醫生用著訝異、不解的神情看著小玉。

「太好了，小玉！」一旁有聲音發出。

小玉轉頭看去，是久違的阿姨…志雄的母親。

「志雄呢？」這是小玉痊癒後的第一句話。

「他走了。」

「去哪裡？」

「我不知道。」

「什麼時候回來？」

「他不回來了。他要我告訴妳：『結束了』…」

小玉沉默了很久，心痛得掉下了淚。大病初癒的她…萬萬想不到自己失去了摯愛。

「是志雄治療了我嗎？」

「不是。妳的身體比想像中的強健，免疫力突然的開始運作，抗生素也起了效果，妳昏迷了整整三天了。看到妳醒來真是太好了！」阿姨走到病床邊，摸摸小玉的頭髮。

「我要去找志雄。」

「我不知道他去哪裡？」

「我要去找他！」

---

夕陽灑下的光輝裡，圓業這次真的進入了梵我一如的大喜悅之中。

在已經長了五呎之高的娑羅雙樹下，圓業證得了涅槃，四周有麻雀圍繞著他的肩頭，圓業認出了好幾隻麻雀，都是他以前救過的。

還有蝴蝶、蜜蜂也在他周遭飛舞，彷彿他散發出花香似的繞著他。

還有幾隻蟑螂爬來爬去。

但是圓業不覺得厭惡，證得真理的他，對眾生已無分別心。

「和尚，你能不能救救牠？」娑羅雙樹後，傳來清麗明亮的聲音。圓業稍微伸展了筋骨，起了身。走到樹旁。

小玉抱著一隻生了皮膚病、奄奄一息的小狗。

「我急著到處你，然後在路上看到這隻快病死的小狗…我就想到來這裡找你…趕快！牠快死翹翹了！」小玉喘呼呼的說。

小玉放下小狗後，接著說：「然後…你還要跟我好好解釋『分手、結束了』是什麼混蛋話？」

這一次…圓業笑了，是覺者的笑容，也是小孩般的笑容。

他想起了薩婆盧說的一句話，『別誤了下一位覺者的緣』，原來…緣到盡頭，卻是起點，這下一位覺者…就在眼前。

「對不起，小玉。我那時還沒真正的領悟『愛』，我以為…只要我斷了和妳的情愛，就能昇華成對眾生的大愛，然後…我就能恢復神通，然後救妳。」圓業回答。

「不要說了！快救救牠！」

圓業對小狗吩咐：「起來吧。」

小狗開始搖起了尾巴，精神恢復了不少，然後跳離了小玉的懷中，活蹦亂跳了起來。

「你的魔術好像變得更厲害了…」小玉說：「那麼…你現在知道『愛』了嗎？教我。」

「妳已經懂愛了，妳剛才教會我了。」

小玉不解：「一直以來，都是你的佛法造詣比我高，在華梵讀書時你成績總是比我好，怎麼會是我教你呢？」

「真正愛眾生的人是妳，把受傷的眾生抱來我面前的…是妳，讓牠們有機會痊癒的是妳，真正救牠們的…是妳。從來都不是我，我只是協助。」

「我真的沒有想到這麼多…」小玉將手放在圓業那受了許多苦的肩膀上。

「這就對了，真正的『愛』，是從來都不用想的。」圓業的手撫過了小玉的秀髮，穿過了耳祭，圈住了頸項。

娑羅雙樹下，不是至高無上的覺悟者的大愛，而是一對愛侶的的相愛，與擁吻。

對眾生愛、對情人愛、對親情愛、對友情愛…

真愛，無分別。

千里之外，印度的梵龍寺敲響了暮鼓。薩婆盧與身著西裝的老者在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