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般若（下）

「跟我來！」這次，是昭子抓住阿曲的手。

傾塌的防空洞，葬去許多幾秒前還活生生的生靈，但昭子沒有回頭惋惜，這一切…她已經經歷過。

是的，這一切她經歷過，現在要做的就是…再經歷一次！對失去了七十年幸福的昭子而言，這是再一次向命運的挑戰的機會，或許…能改變一切。

昭子拉著阿曲的手，回想那一天逃命的路線、逃命的過程，當時一路上木棉花的飛絮…以及最後阿曲消失在砲火灰燼的最後一幕。

這一切，記得好清楚。

「阿曲，你要跟緊我。」

雖然不明就理，但阿曲看到昭子的眼神，有著無盡的滄桑、老練，以及那一份誓死捍衛愛的堅定。

他感覺…昭子好像老了很多…

但他相信昭子。

兩人，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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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個路口！靠左邊跑！」

聽著昭子的提醒，轉過遍地木棉花的路口後，阿曲向左邊的圍牆緊靠著前進！

阿曲聽到，兩個砲彈就這麼往前一秒鐘自己跑過的地方轟下！

不明白為何昭子能這樣指揮路線，但阿曲知道，不論何時何地…他們都是如此的彼此相信。

昭子一邊跑，一邊注意手上的玉鐲子，褪色的記憶在砲火隆隆的木棉亂絮中浮現…

「阿曲！靠右！然後往左邊跳！再來直接拐進小巷！」

兩人轉向右邊奔跑！左邊一陣尖銳呼嘯，然後近距離的一股撼動！砲火就落在兩人的左邊。當阿曲往左邊跳時，一道銀光插過了阿曲的左肩…是一個銳利的砲彈碎片。

阿曲急忙起身。昭子直問「受傷了沒！？」，阿曲只是忙著拉著昭子拐入小巷。

「停！」昭子急急拉住阿曲。回憶這時要發生的狀況。

「怎麼了？」

「趴下！」昭子拉著阿曲快速的趴倒在地。

碰聲巨響！前方五公尺處，瞬間炸出一個彈坑。

阿曲頓時領悟…要不是昭子叫停，恐怕兩人就這麼同赴黃泉了。

昭子急著看向手上的玉鐲子。還在。

命運…改變了？

當年，剛才的砲彈，震落了昭子手上的玉鐲子，而阿曲…為了撿回這玉鐲子而回頭，就在昭子的眼前永遠永遠的消逝了。

昭子鬆了一口氣，那七十年前早已消逝的幸福，似乎悄悄的敲門了。我們會生兩個孩子，一個醫生、一個律師。昭子不敢相信真的改變了，她眼裡的淚水從哀戚的冰冷，轉變成幸福的熱度。

「走吧！」這次，又換阿曲牽住昭子的手…

歷史，回到正軌。

因為…現在開始，是昭子陌生的歷史。

不安，再次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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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跨過才剛炸出的彈坑，穿過濃厚的煙霧、惡臭的煙硝。當濃煙在眼前慢慢淡掉，眼前陌生的歷史開始衝擊昭子…

在新的歷史裡，昭子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人，是一個和尚。

是圓業。

「前進是苦海，回頭是彼岸。」他說。他的聲音，比周遭的砲彈更為清晰，每個字彷彿暮鼓般敲入昭子的耳中。

但，有什麼事情，會比失去的七十年幸福重要呢？

昭子選擇前進。

「阿曲，我們要找個安全的地方。現在要去哪裡呢？」昭子想在陌生的歷史中，在阿曲身上找到安全感。

忙著喘氣的阿曲，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回我家，看看我老婆、小孩，有沒有平安？」

老婆？

戰亂的台灣，天空慢慢鋪上藍色的和平。

昭子的世界，卻是在迷惑中慢慢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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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關係的，我娶妳當二房，我絕對會比較疼妳的。」眼前叫做阿曲的男人說。

慢慢的搖頭、搖頭、搖頭，後退、後退、後退…

昭子甚至懷疑，七十年前的自己，極有可能會願意和阿曲的大老婆『分享』愛。

但…

這七十年呢？這七十年算什麼？

這七十年昭子活在自己網羅的妄想世界。

幻想自己有個醫生兒子在美國讀書、幻想自己有一個律師兒子！

晚年後，甚至幻想自己有了孫子、孫女，也都是當醫生、律師的孫子、孫女！

這七十年來飽受妄想症的折磨！沉浸在自我編織的幻想世界！

甚至淪落到當妓女才能養活自己的地步！

台北的天空被撕裂！

七十年來的幻想世界，被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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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被撕裂的聲音，好尖銳、好銳利！像砲彈掠過的聲音一樣銳利。

又一個砲彈落在了昭子和阿曲幾步外的距離。

昭子頓時感覺自己好輕飄，她被強悍的爆炸震波騰空震起，碎片、飛砂、土石從她的周遭和木棉花絮一起灑落，她毫無知覺…

當她意識恢復時，阿曲背著她在街上慢慢的遠離砲火集中的區域。

阿曲的背，好結實，但他的愛…也是這麼結實嗎？昭子不知道。昭子疲累的雙眼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左手…或許...有一個方法可以知道阿曲的愛，究竟有幾分真。

昭子開口了。

「阿曲…我的玉鐲子掉了…剛才被爆炸震飛了吧…」昭子再次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左手腕。

「這樣，我回去撿！那，妳在附近躲好！」阿曲放下了昭子。

看著阿曲急急奔回砲火瀰漫的街道，昭子卻感覺到溫暖的安慰，但那靈魂深層的痛，卻逐步逐步的湧上！

直到…又一個熟悉的呼嘯而過的砲彈聲，當爆炸掩蓋住阿曲的身影，世界再次煙霧瀰漫時…

昭子，尖叫。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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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年邁的昭子在圓業的懷中驚醒。

「回到岸上了，阿婆。」圓業笑笑的。

推了圓業的腦袋一下，一旁師玉兒說：「圓業，不要亂開玩笑啦。」

「我昏倒了嗎？我昏了多久？」昭子看了看四周，保生大帝的神像笑容依舊。

「沒有很久，我們才剛要叫救護車妳就醒了。」師玉兒湊過來擦掉昭子額上的冷汗，「應該只是低血壓吧…現在感覺怎樣，阿嬤？」

「感覺？我老實告訴妳…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像今天這麼好過。」昭子說。臉上是滿滿燦爛的笑容。

師玉兒卻是滿臉迷惑。

「我要跟你說謝謝嗎？緣投和尚？你會法術吼？」被圓業慢慢扶起的昭子說。

「不用，阿婆。我希望…妳能真正的證得正果，修得此生的圓滿。」圓業雙手合十，恭敬的鞠躬。

阿婆也恭敬的一鞠躬。

「我會常來，不過…不是來幫什麼孫子、孫女拜拜，是來為我那些站壁的苦命小姐們祈福。」昭子說。

「眾生因執著的魔性所苦，執著的苦海中若證得真愛，是謂魔般若。不失為無上般若。」圓業開始說起佛法，但語才剛落，就發現自己說得太深奧了。

「謝謝你們，謝謝。」昭子轉身，那離開保生寺的老邁步伐，比稍早入寺時穩健了許多。

「阿嬷再見囉～」搞不懂發生什麼事的師玉兒，揮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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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你們那番話怎麼回事？」師玉兒問。

「阿婆長年來深受自我迷妄的執著所苦，被自己執著的魔性深深綑綁，但那份執著的愛卻如同佛法般在深深的魔性中發光，如有明師稍加指點，就能衝破魔性，直逼究竟的無上般若，這就是…魔般若。」

「你是說…魔般若就像木棉花一樣，在最艱難的處境也能綻放，而綻放時卻也是棉花飛絮的時節，生命雖短，但花苞、種子卻是最強韌的，只要有一陣『適時的風』，木棉就能傳遍，對嗎？」

「妳好像變得比較聰明了。」圓業點點頭。但依舊惹來師玉兒的白眼。

「那麼…圓業，你就是那『適時的風』嗎？」師玉兒問。

清晨的朝陽，已經化為冉冉正氣的天罡，光明，籠罩大地。圓業的微笑，回答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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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桑，幫孫子祈福完了喔？」阿美向回來的昭子問候。

「什麼孫子？我哪時候有孫子啦？我是去幫妳們這些女兒們求保佑啦！」昭子笑著。

阿美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九十歲的昭子，好像變成了七十歲一樣：「是喔！媽媽謝謝妳喔！」

附近的鶯鶯燕燕也紛紛來跟煥然一新的昭子聊天，她們好驚訝多年來活在妄想世界裡的昭子，一個早上就痊癒了，不再是一個會瘋瘋癲癲到廟裡幫不存在的人祈禱的老太婆，而是一個慈祥的媽媽。

「媽媽，妳看，木棉花耶～」阿美指著天空飄來的一陣木棉花絮。

「妳們知道嗎？木棉花，又叫做…英雄花。當年啊，媽媽桑我在砲戰之中啊…帶著我那想把我當二奶的男人，在砲火裡穿梭…….」